谈革命[6]：回顾“最近50年的革命史”

★关于“革命”的误解

　　最近跟某些读者交流，发现不少人依然对“革命”一词保有很大的误解。下面是几种常见的误解。

◇误解之一：把“革命”等同于“暴力革命”

　　如果你也具有这个误区，建议认真读完本系列第一篇《解释相关概念，澄清常见误区》。

◇误解之二：认为“非暴力革命”不是主流，难以成功

　　这就是今天要聊的主题。通过回顾当代的革命史，让大伙儿见识一下：非暴力革命已经成为推翻独裁政权的主流方式。

★关于“政治变革”的分类

　　在《解释相关概念，澄清常见误区》一文中，根据政治变革的方式/手段，划分为“改良”、“革命”、“政变”、“外国武装干涉”等类型。
　　今天再介绍另一种分类方法——根据政治变革的结果来分类。可以分为如下四类。
1. 独裁体制 变为 独裁体制
2. 独裁体制 变为 民主体制
3. 民主体制 变为 独裁体制
4. 民主体制 变为 民主体制

　　相信有不少网友期望天朝发生政治变革，实现民主化转型。所以，上述4个类型中，大伙儿最感兴趣的，应该是第二类——从 独裁体制 变为 民主体制。
　　咱天朝有个成语叫“前车之鉴”。通过了解发生在当代历史的政治变革（尤其是民主化转型的变革），咱们或许可以得到某些启发。出于这个目的，俺接下来给大伙儿介绍一下，最近50年来，世界各国的革命史。

★最近50年的革命史

◇筛选的标准

　　为了让大伙儿更深刻地了解革命史，俺特地收集了最近50年来，32个国家政权更迭的案例。在收集的过程中，俺遵循一个标准：只挑选那些【推翻独裁政权，建立民主体制】的案例。
　　对于这个标准，稍微说明一下：
1. 军事政变
大多数军事政变，最终都是建立起军人独裁政权，不予收录。
目前俺只看到一个例外——葡萄牙的1974年的军事政变，属于推翻独裁，建立民主。
2. 军阀混战
很多非洲国家的政权更迭，其实都是军阀混战的结果。这种军阀混战并没有建立起民主体制，不收录。

◇清单

转折点	国家	发起方	政权变更方式	相关死亡人数	政治变革过程
1973	希腊	学生	下层非暴力革命	44人	当年11月，雅典理工学院的学生组织起义，号召推翻军人独裁政府，遭到血腥镇压。 次年，军政府倒台，希腊转型为民主共和制。
1974	葡萄牙	军方	军事政变	无	葡萄牙基层军官发动不流血政变，推翻萨拉查的独裁政权（史称“康乃馨革命”）。
1976	西班牙	政府	上层非暴力革命	无	西班牙大独裁者佛朗哥死后，胡安·卡洛斯登基为西班牙国王。 在他的大力推动下，专制的佛朗哥军事独裁体制被废除。
1978	柬埔寨	外国	外国武装干涉	有 (数据暂缺)	在天朝的支持下，红色高棉（柬共）于1975年夺取柬埔寨政权，开始进行惨无人道的统治。 红色高棉自称是最纯洁的共产党政权，企图快速实现共产主义。在它统治柬埔寨的3年里，全国人口锐减1/5。 1978年12月，越南入侵柬埔寨。仅一个月后，红色高棉政权被推翻。其残余势力退入丛林打游击。 1993年，在联合国主导下，柬埔寨各派别（除了红色高棉）实现和解，颁布了新宪法，举行了全国大选。 红色高棉死不悔改，抵制全国大选，继续在丛林打游击。天朝也继续支持红色高棉。 经政府军围剿，红色高棉在1996彻底瓦解。其领导人以“种族灭绝罪”被联合国特别法庭审判。 更多介绍请看《最“纯正”的共产主义政权——红色高棉简史》
1979	尼加拉瓜	民众	下层武装斗争	有 (数据暂缺)	尼加拉瓜的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桑解阵）经过多年武装斗争，于1979年攻占首都，推翻德瓦伊莱的独裁政权。 之后，桑解阵转型为议会道路政党。
1983	阿根廷	政府	上层非暴力革命	无	由于经济崩溃、前一年的马岛战争失利，阿根廷军人独裁政府内外交困，被迫还政于民，举行大选。
1985	巴西	政府	上层非暴力革命	无	1974年，温和派军人盖泽尔当选总统，开始清洗政府高层的强硬派军人，并开启政治改革。 1979年，温和派军人菲戈雷多当选总统，宣布政治大赦，推动政党改革法案。之后涌现出大批反对党。 1985年大选，民主派候选人击败军方候选人。巴西的军人独裁政权正式终结。
1986	菲律宾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菲律宾知名反对派领袖阿基诺被暗杀，导致总统马科斯丧失民心。 阿基诺夫人代替其丈夫参选总统。马科斯自知胜选无望，在大选中舞弊。 大选舞弊曝光，民众组织大规模示威，要求马科斯下台。 由于军方保持中立，失去军方支持的马科斯被迫流亡海外（史称“人民力量革命”）。
1987	南韩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有 (数据暂缺)	韩国在1961发生军事政变，之后就一直处于军人独裁统治之下。 韩国民众为了争取民主，持续不断地发起各种非暴力抗争。 1980年的光州事件（由大学生发起），更是遭到正规军的血腥镇压（天朝的“六四事件”堪称“光州事件”的翻版）。 到了1987年，全斗焕在民众的压力之下，被迫修宪，终于结束军事独裁。
1988	智利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全民公投迫使皮诺切特下台。
1989	波兰	工会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东欧剧变第一幕) 80年代初期，瓦文萨领导的团结工会日渐壮大，占总人口1/3。 团结工会不断地发动大规模全国性罢工，波共被迫承认其合法地位，允许团结工会参加大选。 当年6 月 4 日，团结工会在议会选举中获压倒性胜利（拿下参议院99%的席位），获得了总理职务及组阁权。 次年1月，波共第十一大召开，宣布解散。次年12月，瓦文萨当选波兰总统。 波兰成为共产党阵营中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1989	东德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东欧剧变) 1989年，东德开始出现大规模民众抗议，并有大量民众越境逃往西德。德共总书记昂纳克被迫于当年10月辞职。 继任总书记克伦茨宣布开放两德边境。当年11月，柏林墙倒塌。 次年3月，德共在大选中失败，沦为在野党。次年10月，东西德统一。
1989	匈牙利	政府	上层非暴力革命	无	(东欧剧变) 执政的匈共内部发生分裂，支持多党制的政治局委员波日高依在党内占上风。 当年10月召开的匈共第十四次（非常）代表大会，通过决议：党名修改为“匈牙利社会党”；修改党章，放弃马列路线。 之后，国会修改宪法，取消“马列主义政党领导地位”的条款。匈牙利正式转变为多党制。
1989	保加利亚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东欧剧变) 首都民众示威，要求全面政治改革。总书记日夫科夫被迫辞职。 次年1月召开的保共第十四次（特别）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决议：实行“多党制”和“市场经济”。 次年4月，保共正式改名为“保加利亚社会党”。次年9于月，修改党章，放弃马列主义路线。
1989	捷克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东欧剧变) 首都布拉格的民众在反对派的号召下，举行大规模游行，要求为“布拉格之春”平反。 在民众的压力下，党内激进改革派占上风，总书记雅克什被迫下台，中央主席团集体辞职。 当年12月，举行全国民主选举，反对派领袖哈维尔当选总统（史称“天鹅绒革命”）。
1989	罗马尼亚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变为内战)	1104人	(东欧剧变) 12月16日，罗马尼亚的蒂米什瓦拉市发生警民冲突，警察开枪打死数人，引发全国性抗议。 12月21日，官方召集十万群众在总统府前的广场集会，齐奥塞斯库亲自在党中央大厦阳台上对民众讲话。结果现场再度发生警民冲突，保安部队向群众开火。 由于现场进行电视直播，全国各地民众目睹现场惨状，激起更大的民愤、更多的示威游行。 反对派成立“救国阵线委员会”，准备武装斗争。 齐奥塞斯库见局势失控，要求国防部长米列亚调正规军血腥镇压。国防部长抗命，第二天突然死亡。官方称其“自杀”。 国防部长之死激怒部分军官，军队倒戈。经短暂内战，齐奥塞斯库夫妇于12月23日被逮捕，25日被枪决。
1990	蒙古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受东欧剧变影响，蒙古出现全国性的示威游行。 蒙共主席被迫辞职，蒙古放弃一党专政，转型为多党民主制。
1991	阿尔巴尼亚	政府	上层非暴力革命	无	(东欧剧变) 为了避免重蹈罗马尼亚的覆辙，阿利雅总书记推动政治改革，实现多党制。
1991	苏联	政府	上层非暴力革命	3人	戈尔巴乔夫当上苏共总书记之后，推行政治改革。苏共高层的保守派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很不满。 当年8月19日，高层保守派发动819政变，软禁戈尔巴乔夫，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 政变集团头目包括：苏共副总书记、苏联总理、苏联国防部长、苏联内政部长、克格勃主席等人。 政变第1天，国防部长调集装甲部队、摩托化部队、伞兵部队进驻莫斯科。 以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为首的激进改革派坚决抵制政变。叶利钦发表声明，指责政变违宪，呼吁军方不要参与政变。 莫斯科民众上街支持叶利钦，许多市民组成人墙，守卫国会大厦。进入首都的军队中，部分基层军官倒戈，宣布效忠叶利钦。 政变第2天，政变集团企图动用克格勃的特种部队（阿尔法小组）攻占国会大厦，逮捕或击毙叶利钦。特种部队指挥官以“行动会造成民众伤亡”为由，拒绝执行命令。 政变第3天，由于越来越多的军官抗命，政变集团已无力控制局面，政变被粉碎。政变集团头目除1人自杀，其余都被逮捕。 之后一个月内，苏联15个加盟共和国有11个宣布独立，脱离苏联。苏联宣告解体。 当年11月，叶利钦签署命令，禁止共产党在俄罗斯境内的一切活动。
1992	南非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有 (数据暂缺)	非国大经过多年斗争（1961-1989期间含武装斗争），要求废除种族隔离制度，为有色人种争取民权。 南非白人政府为了压制黑人的反抗，于1985-1990年实施全国紧急状态。但收效甚微。 1992年，白人德克勒克总统意识到军事手段无法压制黑人反抗，被迫与非国大谈判，并宣布废除种族隔离制度。 之后，南非于1994年举行不分种族的全国大选，非国大领袖曼德拉当选首位黑人总统。
1994	卢旺达	民众	下层武装斗争	有 (数据暂缺)	1994年4月，卢旺达发生种族大屠杀。胡图族政府屠杀80-100万图西族民众。 以图西族为主的卢旺达爱国阵线，于当年7月攻陷首都，推翻胡图族独裁政权。 之后，卢旺达爱国阵线转型为议会道路政党。
1998	印尼	学生	下层非暴力革命	499人 (死于排华骚乱)	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后，印尼经济崩溃。 独裁者苏哈托为了转嫁矛盾，在5月中旬，于全国各地挑起大规模排华骚乱，导致499人死亡（主要为华人）。 5月19日，首都雅加达的大学生首先发难，要求苏哈托引咎辞职。上万名大学生包围并占领国会大厦。 苏哈托召集国防部长、总参谋长、内务部长等实权人物开会，要求实行全国军管。此要求被军方拒绝。 2天后，执政32年的苏哈托被迫辞职。
1998	不丹	政府	上层非暴力革命	无	1998年，在不丹前任国王辛格的大力推动下，修改了宪法，规定国家实行两院制和两党制。 2008年，不丹举行了首次下议院选举，正式由“绝对君主制”转型为“君主立宪制”
2000	塞尔维亚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无	米诺舍维奇不承认败选，被民众赶下台。
2001	阿富汗	外国	外国武装干涉	平民≈几万 北约联军≈1900 政府军≈6700 塔利班≈2万	塔利班长期支持基地组织并庇护本·拉登。 911事件后，美军出兵阿富汗，推翻塔利班独裁政权。
2003	伊拉克	外国	外国武装干涉	北约联军≈4千 (含非战斗阵亡) 伊拉克军≈1万	美军出兵伊拉克，推翻萨达姆24年的独裁政权。
2006	尼泊尔	民众	下层武装斗争	有 (数据暂缺)	尼泊尔共产党（毛派）从1996年开始发动武装斗争，旨在推翻君主政权。于2004控制了全国半数农村。 2006年，全国各大城市爆发反对国王贾南德拉的示威游行，国王被迫还政于民。 国王下台后，尼共（毛派）在当年11月跟政府达成和解。尼共放弃武装斗争，转型为议会道路政党。
2011	突尼斯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338人	(阿拉伯之春第一幕) 某小贩自焚引发全国性抗议，导致本·阿里总统在一个月内迅速垮台（史称“茉莉花革命”）。
2011	埃及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846人	(阿拉伯之春) 受突尼斯影响，埃及爆发30年来最大的全国性示威，执政30年的穆巴拉克垮台。 埃及军方基本保持中立，避免了更多的流血。
2011	利比亚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变为内战)	起义军5千－7千 政府军2千－3千	(阿拉伯之春) 利比亚民众举行和平示威游行，要求卡扎菲下台，遭到军队的血腥镇压。 镇压导致西部城市班加西的民众组织起义并占领该城。 经过半年多内战，起义军攻占首都，结束卡扎菲42年的独裁统治。 之后不久，卡扎菲遭活捉并被愤怒的起义军士兵折磨致死。
2011	也门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约2千人	(阿拉伯之春) 继埃及之后，也门爆发反对萨利赫独裁政权的示威游行。示威的民众跟警察发生冲突，导致人员伤亡。 当年11月，统治也门33年的萨利赫宣布辞职。
2014	乌克兰	民众	下层非暴力革命	77人死亡，约600人受伤	2013年11月，总统亚努科维奇违背承诺，终止与欧盟的自由贸易协定。此举激怒了大量乌克兰民众，民众上街抗议。经过2-3个月的僵持，总统在2014年2月下令军警武力清场，遭民众激烈抵抗。之后部分军警倒戈，总统被议会罢免，流亡俄罗斯。

◇统计

　　有18个案例是民众发起的（自下而上的）【非暴力】革命。这其中有2个案例（罗马尼亚、利比亚）因为遭到政府的血腥镇压，演变为暴力抗争（内战）。
　　有3个案例是民众发起的（自下而上的）【暴力】革命（武装斗争）。
　　有7个案例是政府发起的（自上而下的）上层革命（全都是“非暴力”的）。
　　有3个案例是依靠外国武装干涉，从而推翻独裁政权。
　　有1个案例是军方发动军事政变，推翻独裁统治（这种情况很少见，俺只找到一个案例）。

　　从上述数据可以看出，由民众发起的非暴力抗争，并不是个别案例，而是多数案例（占了一半以上）。
　　从被推翻的对象来看：非暴力革命既可以推翻共产党独裁政权（比如东欧剧变），也可以推翻军人独裁政权（比如南韩、埃及）。
　　从所属国家来看：既有人口几百万的小国（比如保加利亚），也有人口几亿的大国（比如印尼人口全球第4）。
　　从经历的过程来看：大多数非暴力革命直接促使统治集团垮台；少数非暴力革命遭到血腥镇压，演变为内战。

★补充说明

◇苏联的案例

　　虽然俺把苏联归入“上层革命”的类别。但不应当忽略莫斯科民众在819政变中的关键性作用。
　　如果没有大批民众上街力挺叶利钦，军队的基层军官可能就不会倒戈。而叶利钦很可能会被政变集团搞掉。如果这样的话，那政变就不会失败，苏共也就不会垮台。苏联老百姓很可能要在共产党的独裁统治下，继续生活很多年。

◇尼泊尔的案例

　　虽然俺把这个案例归入“武装斗争”类别，但是尼泊尔老百姓发起的示威游行直接导致了国王下台。紧接着，尼共也宣布停战，跟政府和解。由此可见，非暴力抗争在尼泊尔的民主转型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南非的案例

　　俺在表格中注明了：“非国大”在1961-1989期间，从事武装斗争。为了搞武装斗争，非国大还成立了一个军事组织——民族之矛。到了1989年，由于东欧剧变，“非国大”失去苏联的援助，放弃武装斗争，只从事非暴力抗争。
　　通过简单对比可以发现：“非国大”搞了28年的武装斗争，并没能推翻白人独裁政权、废除种族隔离制度。而放弃武装斗争后，却在3年内就实现了目标，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
　　这难道是巧合吗？

★结尾

　　通过上述表格以及俺的补充说明，希望大伙儿能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成功的民主化转型过程中，为啥“非暴力革命”要远远多于“暴力革命”？
　　在本系列的下一个帖子，俺会专门分析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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